“朝月?”
“是!”
开阔空间的入口,八个身影凝立在那里,祂们没有抬头,眸子全都笼罩在纯白兜帽投下的阴影中,但朝月却能感受到锁链般的视线禁锢在自己身上,冰寒彻骨。
仿佛即便呼吸都能带动这囚禁己身的锁链,引动锁链另一端的杀意。
没错,白衣者视线的彻寒来自于杀意,祂们有在下一个瞬间就切切实实将名为“朝月”的异端杀死的觉悟。朝月希望自己不明白这杀意的源头、祂们和自己对立的理由,从而将视线投向带自己来到此地的第九位白衣者,然而这个动作只是让缠绕心肺的冰冷锁链多了一根而已。
“你们,怀疑我,是孤行的军国?”
“难道你不值得怀疑吗?几乎完全没有前代记忆的‘刑死者’。”
“我,我……”
朝月哑口无言,就像拉菲斯说的,真相自始至终她就明白——声称见过孤行的军国,比任何人都要渴望了解祂,未曾经历过的记忆,甚至不得不将之当作梦魇才能正常地活下去。
如果这一切,都是与这世间常理相悖的自身的话,就全都说得通了。
朝月应该是学园首席。
朝月应该是深爱人类的温柔翼神。
朝月应该是宽恕背叛者、向卑微的弱者伸以援手的“烬”。
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应该……
矗立在颓败星球中心的朝月嗤笑蜷缩在星际航船上瑟瑟发抖的朝月,嗤笑连“自我”都恐惧、都不敢承认的卑微自己,看着自诩为保护者的人们在金属的壳子里挥手高喝,航船倾泻下光的洪流。被人们赋予“应该”的朝月将之(毁灭另一个自己)视作盛景、当作毕生的追求……沦为这碌碌人海中敬仰光的存在,沦为维护这“应该”世间的一份子。
“原来,孤行的军国就是我自己啊……”
朝月恍然落下泪来,把没有出口的“找得好辛苦”咽了回去,再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任凭白衣者的杀意降临到自己身上。她能听到九对庞大的灵能翅膀在空气中震颤的声音,能感受到切割空间覆压而来的巍然力量,甚至能察觉这里根本就是史前的墓室——长长的甬道通向开阔宏大的空间,却是无法回头的死路。
——什么囚禁位面之侧的牢笼,根本就是埋葬孤行军国的墓室罢了。甚至连这里到底是不是无方间,亦或是无方间却根本不像认知中的那样是翼神最高中枢……诸如此类,根本无从确认。仅仅通过短短一段回廊,谁知道会到达什么地方呢?
“你们在做什么?!”
低沉却不乏分量的声音喝止了白衣者们的动作,同时也打断了朝月纷乱的思绪。她涣散的视线渐渐开始聚焦,和白衣者们同样兜帽长袍的闯入者应着背后幽蓝的传送回廊端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像是为了赎回之前身体里透支的能量。
唯一与白衣者们不同的,闯入者浑身金红。
“如您所见,处理异常。”
“与她无关,孤行的军国另有其人,你们退下。”
红衣者的声音即是至高无上的赦令,白衣们赫然形同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缓缓退开,熄灭了背上炽光灼灼的翅膀。
光是止步身前,都能让朝月感受到重压。朝月不敢抬头,却能想象红衣者隐没在兜帽阴影下的瞳孔投来审视的视线,然而能够一语喝止诸位刑死者的存在,朝月无法想象。
“你们离开这里吧,我带她进去看看。”
“X,她是……”
“她是刑死者,不是虫魔!不是孤行的军国!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就在刚刚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孤行的军国出逃了,杀死了两个人类、一个翼神。报告已经传回来了,你们先去处理,我还要向新的刑死者说明点东西。”
拉菲斯终于放弃了追问,随着另外八名翼神步入黑暗,光照平均的空间只留下红衣者X和朝月,再度陷入了死寂。
“跟我来。”
X带动脚步声,向着开阔空间深处迈去,朝月紧跟着,生怕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先前白衣们点亮的强光破坏了眼睛适应好的光照度,此刻强光消失,视觉又得重新适应黑暗。
“是不是对我的身份感到疑惑?”
X的问句没有疑问的意思,只是兀自说下去。
“追求民主、自由、道德极致的翼神社会,事实上有着绝对集权的上位者——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朝月觉得比流言更加恐怖的事实正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随着视觉的恢复,她能够察觉到X唇角上扬的弧线,但那在她心中刻下的只是更深的恐惧。
“X当然不是我的名字,它是一个职位,一个把控‘翼神’这艘航船的行驶方向的职位。”
似乎读出了朝月眼中的询问,X轻笑出声解释道。
“我的名字嘛,我都已经忘了……就像刑死者穿上白衣的那一刻,他就不能再‘看到’自己的面貌,我的名字也从我就任X的那一刻开始被其取代。我的名字成了我自己都不能‘知道’的秘密。”
朝月觉得似乎应该就对方刚才“救了自己”这件事道谢,但仔细一想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救”,恐怕对方只是出于职责判断付诸的行动。朝月深知在真相面前,自己应该做个安静的听者,对真相表现出好奇心绝对不是件安全的事情,但她仍然用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疑问代替了道谢。
“翼神和虫魔的关系,是什么?”
问话出口的瞬间冷汗细细密密地布满了朝月的后颈,然而X却连迈进脚步的节奏都没有改变就回答了。
“宿敌,也是同类。”
“早先的时候没有虫魔也没有翼神——那个‘早先’早到了至今已经遗忘了种族最初的名字。尔后,种族出现了分歧,就道德观上,一部分认为应该遵从秩序、崇尚美好、心存希冀,也就是如今人类、翼神的道德,所谓的善;一部分认为应该摒弃无聊的伪善、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应该感受绝望、铭记绝望、谨记世间的丑陋,把每分每秒都当成生命的最后去活……”
“这听上去是不是很熟悉,就像如今某些人类极端者的倡导,但终究倡导这些的人类自身也没可能做到这点,只是拙劣地提出了自身也无法实现的妄想。”
“而当时从种族分离出去的部分,切切实实地做到了,于是他们迎来了变化,诞生了如今的虫魔。他们是完全自利的生物,稀少却强大到不可一世……”
注意到朝月疑惑的眼神,X浅笑订正。
“对‘稀少’感到奇怪?事实上所谓的虫魔诸王,就是全部的虫魔,你们看到的虫海都是在虫魔社会中被劣汰掉的败者,这些被役使的虫魔全都是被抹杀了思维的行尸走肉。”
“你一定在想,这样的话,是不是囚禁了全部的虫魔诸王,战争就结束了。”
“然而行尸走肉并非没有自己的思考能力,而是在绝对强大的役使面前放弃了思考,一旦役使者消失,他们就会决出新的役使者——虫魔的社会有着我们难以想象的阶级层次。何况虫魔和翼神本就同源,却只有翼神劣化成虫魔的例子,从未听闻过虫魔蜕变成翼神。”
“这能够回答你刚才的疑问吗?”
遥远的故事赫然中断,朝月没能意识到红衣的反问,她的世界混沌了。尽管就像梦魇自始至终和她同在,真相她也早就明白,但如此具体地确认到的时候,仍旧是不小的冲击,至少是脑颅内板块运动的程度。
印象中红衣此刻应该回头观察自己的动作,但翼神社会的至高者不需要如此刻意,尾随者的一切也尽在掌握。
那黑暗中近乎失去色泽的金红,仿佛描绘着无数细细密密的眼睛,窥视着朝月的举动甚至内里。
“那……我是什么?”
朝月从未感受过从口腔中咀嚼出词汇是如此困难的事情,仿佛张口的瞬间就有冰冷的液体灌进口腔,渗透身体里所有的通道,置换掉一切气体的成分,把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溺死在这生命的源泉中。
“你,认为你是什么?”
像是为了省视停下不走的囚徒,金红的背影终于也止住了步伐。
“呵,换个问法吧——如果你身处那遥远的时代,你会选择什么?”
“我明白的……虫魔认知里的丑恶世界我也是明白的!”
如同长期囚于黑暗里的人忽然被光刺痛了眼睛,朝月变得歇斯底里,而她没法把这个歇斯底里的人当成自己,所以才能放声说下去。
“但就此不存希冀,将绝望作为逼迫自己努力活下去的力量,那样不是太可怜了吗?!”
省视者的背影终于有了动作,他回过身,兜帽阴影下的唇线勾勒出的是险峻的笑。
“可怜——真是有趣的回答。但足够了——只有和它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才能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感叹,那群欲求在冰冷的宇宙中不依靠任何他物活下去的怪物是不能觉得自己可怜的。”
“他们早就告别的了这种感情。”
红衣回首过去,继续充当一个引路者。
“好啦——新任的刑死者,不要怀疑,你即是翼神伟大的审判层,虽然差之毫厘,但你和它们(虫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跟我来见见它们吧,看到这世间极恶的时候,你将明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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